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昊磊] 夜行客车

一篇去年写给一月份的文。(终于想起它的存在。

有点长。

   

   

   

   

   

   

冬天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刘昊然再次在公开场合遇到吴磊已经是来年一月初了。

那是个一直致力于室外红毯的时尚盛典,他们两个的名字写在受邀嘉宾名单上,中间隔着七八位同辈、四五位前辈,前无路后无桥,毫不相干。

北京的冬天是不讲道理的,前天刮了一夜呼啸北风,刘昊然在家里洗了头没吹干就下楼拿外卖,硬生生被满怀的冷风撞成了高烧,绵绵延延两日,体温勉强退回正常值,但看起来依旧精神低迷。到会场后,他先在车上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西装,在内侧贴了一圈暖宝宝。

下车的时候又差点儿低血糖,他扶着车门顿了一会儿才从天旋地转的眩晕中解脱出来,媒体区长枪短炮严阵以待,打光是冷的,快门声就像枪支退膛,媒体们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喊他名字,他循着本能机械地找寻每个镜头。

万幸红毯不算很长,结束拍摄就可以走进充盈着空调暖风的内场了,他披上了羽绒服,如获新生。这次准备的匆忙,只带了中戏那一件,洗的次数太多,袖口积絮。助理给他带了提前煮好的姜汤,盛在保温杯里,还没来得及倒出来,就见晚宴必走的寒暄流程开始了,刘昊然也不能免俗,要一一去打招呼。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羽绒服脱掉了,从侍者那里拿了一杯香槟,碰杯喝下去的时候感觉一阵冰凉直到胃底。

要是能热热就好了。他想,复而质疑自己,香槟能热吗?

     

   

      

因为身体不适,刘昊然一杯都没喝完就要提前退场,走了一条安全通道,直接通往地下停车场,倒是省了不少与媒体跟拍斡旋的力气。

有一些东西落下了,出了电梯才想起来。助理把车钥匙给他,返回内场帮忙取。他一个人在车里,车座都是冰的,他裹着羽绒服把空调打开,在黑暗里摸索出手机,给吴磊发了条微信。

吴磊难得回的很快。

“马上到了,刚进内场。”

又像不放心似的,紧紧追加了一句——

“等等我。”

刘昊然叹了口气,把车位号发过去,闭上眼睛补眠。从剧组出来后他就几乎无缝衔接地投入另一堆工作,跨年于他也只是今天与明天的区别,毫无意义。这会儿刚卸下通告又赶上发烧,一直也没好好休息过。他不明白吴磊有什么非得当面给他的,近半年他们的交流少得可怜,仿佛两人的关系只存活在媒体的通稿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彼此回避得太过明显,还是行内独有的敏锐感总能查出端倪,一个早早退场总意味着另一个姗姗来迟,他们总也无法碰面,像约定俗成的规矩,参加同一个活动,不会有合照,也不能有交集。

这次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他可以让吴磊把东西交给助理,或者直接寄到公司里来,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答应得果断,像是从来没把其他可能性纳入其中,看着对话框里自己的回答,也禁不住想扪心自问是不是还存有一丝期冀。

他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吴磊,还是自己和吴磊。两个人的事,却如同三个乱七八糟的毛线球,互相拉扯,缠在一起,看起来一团糟,但怎么也解不开。

     

   

   

   

    

车窗被叩响的时候,他从昏沉睡意里惊醒,下意识地打开车门,自己往旁边靠了靠,让出一个位置。

吴磊披着干洌的寒气坐了上来,车里已经足够暖和了,没开灯,刘昊然也没说话。

“飞机晚点了。”过了会儿,吴磊突然说了一句,像是解释,但就此没了下文,一阵窸窸窣窣,不知道在翻什么。

刘昊然就那么等着,谁也没提开灯这件事,仿佛黑暗里两人能更平和的共处一室。他的手被拉住,一个表面有些凉的金属片放到了自己手心里。

“我觉得这个还是直接给你比较好。”吴磊说,指尖触碰到刘昊然的手,直接握住了,他向来擅长体察别人的感受,很轻易地觉出不对劲,皱起眉头,问:“你怎么回事?不舒服?”

“没事儿。”刘昊然任由他握着,迟钝的感官让他现在才意识到那是把钥匙,切面扣在两人的掌心间,扎得有点发疼,“我挺好的。”

吴磊探身向前,直接把灯开了,暖黄的光晕铺在窄小的后座上,他盯着刘昊然看了几秒,手松开,摸了摸刘昊然的额头,笃定道:“你骗我。”

“哎。”沉默了一会儿,刘昊然笑了,很无奈的样子,“刚刚在红毯吹风,冻着了,等会儿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就没事了。”

也不知道这话吴磊信了几成,他今晚坦荡地像是什么都放下了,理所当然地站在刘昊然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搞在一起的那几年,刘昊然鲜少生病,除了有几次去国外,时差和高压的工作节奏让他抱恙,但总是在见到吴磊之前就已经痊愈了。相反吴磊像是更经常生病的,感冒时常会演变成高烧。

人一生病总是不由自主地容易脆弱,之前吴磊中招后,时常就不肯在床上老实躺着,非得裹着绒毯跟在刘昊然身后,为了防止毯子掉下去,他不得不紧紧抓着边沿,头发软趴趴的,精神不太好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毛绒绒的小动物。

刘昊然回头,心立刻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手把绒团子环住,吴磊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干,带着鼻音:“你别折腾了,歇歇吧。”

“我不折腾,那你怎么好啊?”刘昊然失笑,在吴磊背上抚了抚,“松手,锅要沸了。”

吴磊不放手,挂在刘昊然身上,被带着去把火关了,又被带回卧室,放到床上,手还环着不肯放。刘昊然被他扯着倒在被子堆里,直接一扯被子把俩人罩得严实,自己靠过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

“我不折腾了,你也别折腾。”刘昊然亲了亲他耳根,烧还没退,有点热,“我抱着你吧,好得快。”

“瞎说。”吴磊莫名被戳中笑点,埋在刘昊然颈间笑得直抖,“你这伪科学。”

“事实胜于雄辩,你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啧,”吴磊假装是给刘昊然面子才这么说的,“行吧,我好多了。”

他听到刘昊然也笑了,像是自言自语般叹了口气:“唉,小祖宗。”

      

   

    

而今时不比往日,如今的吴磊不会裹着毯子跟在刘昊然身后转来转去,也不会全然放松流露出过分的亲昵。他只能犹豫了半晌,都快要把下唇咬破了,才慢慢靠过去搂住了裹着羽绒服的刘昊然。

对方明显僵了一下,但由于这个拥抱久违的熟悉,本能反应要先于理智,几乎是立刻放松下来。吴磊闻到刘昊然后颈残留的香水味道,是款经典的男香,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了。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吴磊轻轻地问。

刘昊然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呼吸柔和地洒在吴磊的衬衫领上,时间被无限的拉长。刘昊然脑子里很乱,头晕。他所有的感官体验都放在了吴磊身上。吴磊瘦了很多,或者说是自他们分开后,再次的接触使他觉得吴磊瘦了,像是理所应当的代价和必经之路。他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吴磊双颊还有婴儿肥,眼睛里是少年神采。即使现在也是亮堂堂的,刘昊然却很难再看到他的心了。

“好多了。”刘昊然嗓子发紧,他绷着神经来让言语顺畅出口,“但……但就到这儿了。”

“……我知道啊。”吴磊顿了顿,虚环在腰上的手臂勒紧了一瞬,但旋即松开了对方,眼睛弯起来,换上满不在乎的语气:“我说的嘛。”

停车场的声控灯亮了,助理拎着一个袋子走过来。刘昊然坐直身子,掌心摊开,把钥匙递回去。

“不用还了。”刘昊然说:“我家换了指纹锁,不用钥匙了。”一阵阵头疼让他皱眉,有些焦虑似的,语速又急又快:“扔了也行,留着也行。”

“你不要了?”

刘昊然又叹了口气,就着吴磊僵着攥紧的手,把他的手心打开,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好让那金属片严丝合缝地保护在柔软的手掌里。手心与手背的接触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瞬间。

“不想要了。你说算了,就真的算了。”

吴磊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感觉,像玻璃裂了一道纹路,然后哗啦一下,碎了一地。他垂眼将钥匙收回口袋里,眨了眨眼睛,鼻尖酸得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他轻轻“啊”了声,发现嗓子堵着,只发出了短促的音节,就清了清嗓子,“是吗?”答案昭然若揭,他也没等着刘昊然回答,低着头拉开车门,自始至终也没看刘昊然一眼。

本来应是寒冬,但湿云四集的梅雨季节却像不请自来,一下子压下来。刘昊然在吴磊刚下车时叩了叩车窗,摇下来,吴磊转过身,他俯身使自己能听清刘昊然的话,明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恣意切割,脸颊清瘦。

“吴磊。”刘昊然叫了他的名字,有些疲惫,这种语气其实很熟悉,以前每当他拿吴磊无可奈何时,都会这么叫。但今天总是不一样的,吴磊说不出来,而心脏却忽然有种被攥紧的窒息感。

他们僵持着,刘昊然的助理识趣地站在不远处等他俩交谈结束。其实都知道彼此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他们演过这样的戏,在镜头下演着比现实狗血一万倍的生死离别。在真正经历这种事时,他们骤然明白为什么戏里总是仿佛永无止境的会给这种场景配一场暴雨。观众再共情也是体会不到角色的心的,而现实并非湿润的淋在身上才叫下雨。

“吴磊。”刘昊然又重复了一遍,揉了揉眉心,下文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嗯。”吴磊应了一声,鼻音很重,就像他才是生病的人。

     

   

     

车窗摇上时,吴磊还站在车外,愣了两秒,才转身离开。刘昊然透过车窗看到他的身影,有些怅然所失。

他们以前经常干这种事,有时候一块参加了活动,结束时总是这样。一般是吴磊在车上,刘昊然跑过去跟他道别,车窗摇下来,两人在遮掩下迅速地亲一口。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车外的刘昊然俯身和车里的吴磊挨得很近,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的时候吴磊耳朵红了一片,被刘昊然发现,大惊小怪地调侃:“多少回了还没习惯呢?”

“是你脸皮厚行不行?”吴磊在这事上不肯认输,立刻反驳。

刘昊然笑的眼睛都眯起来,飞快地探过去又亲了一口,两人的额头轻轻撞了一下。

“我走了啊?”刘昊然摆摆手。

“赶紧走啦!”

       

    

   

  

    

刚刚车门一开一关带走了不少暖意,刘昊然裹着羽绒服窝在后座,他以为在这种消极情绪下自己会想许多乱七八糟,然而实际上真的消极起来,大脑反而是一片空白的。

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回了家,吃了退烧药躺在床上,也什么都没说。

正是声色嗜好洗不净,荣辱得丧看不破,才无法快活此生。*

     

    

    

   

   

他的高烧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退去。病去如抽丝,起床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摸索着去洗了个澡,就又躺下了。微信上有几条未读消息,经纪人和助理叮嘱了他一番,催着他赶紧吃饭,吃点儿清淡的。他应着,但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助理和他的关系一向不错,是好哥们般处着,因此就多问了一句,和吴磊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刘昊然本来想调侃一句,发出前就又把内容删了,换了一句:“他说算了。”

“他说算了你们就算了?”助理大惑不解,直接发了语音过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事上还能这么好说话?”

刘昊然看着屏幕,眼睛干涩,眨了好半天,将自动锁屏的手机解锁,重复发了一句,“他说算了。”

“……你俩真是……”助理无奈,“他说算了,那你呢?”

直到晚上,刘昊然都没有回复。

    

   

     

    

    

刘昊然想起自己在巴黎的地铁里的片刻,缓慢的光影像科恩兄弟镜头下的杜伊勒里站,一条铁轨串起喧嚣与安静。他在纪录影片里说:“这里常常空无一人。”

他看过很多部电影,研究里面的色彩美学、情节架构、运镜剪辑,他试图用电影人的身份走到每一个故事里去。在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他差点儿去了南美,在订机票前一晚和吴磊兴奋地睡不着觉,查了一整晚路线图,像惊险逃亡前的不眠之夜。

当然最后他们准时到了机场,却没有登机,花费了时间去办了退票。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刘昊然被经纪人用三个杂志拍摄钉在了北京,吴磊则要临时赶往横店去补拍几个镜头。

这是一场难以弥补的遗憾,刘昊然后来去了很多个国家,却再也没独自踏足阿根廷。

所有情感都是偶然间才得以共通的,刘昊然在巴黎时,仿佛刹那间明白了电影里在瀑布前一个人孤独而悲伤的背影。

他的声音剪到影片里,和巴黎交织在一起。

   

    

     

   

      

“这里常常空无一人。”他说。

    

   

   

   

     

因祸得福,因为这场高烧,刘昊然获得了几天的假期。一月份的北京正是冬天气势汹汹的时候,他裹着羽绒服围上围巾,严严实实,倒也难以被人辨认出身份。

街上的行人并没有严寒而减少。狂风下是难得的湛蓝天色,刘昊然出了小区,沿着街道去找最近的那家超市。

   

   

   

他和吴磊曾去那家超市采购食物,也是在一月。那几年他们跨年都不是在北京过的,吴磊在横店,他则全国各地跑路演。难得回到北京聚在一起,发现家里空空如也。

当时吴磊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电都拔了,嘴角一抽,回头对跟在后面进门的刘昊然说:“地主,你家没余粮了。”

“走走走,”刘昊然过去瞅了一眼,确实揭不开锅,就拉着吴磊再次出门。吴磊怕冷,扒着门框不想出去,刘昊然苦口婆心地劝:“往前一小步,世界一大步。横竖不过几百米,回来顺便把电费交了,家里连WIFI都没有。”

路上有两三个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小摊,吴磊一开始还硬撑着说绝不受嗟来之食,到后来还是捱不住,买了一个红薯,明黄色的瓤,烤的正当好,掰开热气四溢。他跟刘昊然一人一半,含糊着感叹:“其实我还真觉得,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

刘昊然揶揄:“怎么这么深沉,我还以为你说这不如地瓜丸好吃。”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吴磊翻了个白眼,“它俩都好吃。”

其实他们有天晚上还真的交流过这件事情,他们去的地方挺多,每次下飞机都是不一样的感受。不只是每个城市,甚至每个季节,每个地区都是不一样的味道。前几天的时候,刘昊然还跟吴磊感慨,北京的春夏秋冬都不太一样,冬天又干燥又冷,然而有种烤红薯味儿,虽然路上没见烤红薯,但就是知道到冬天了。

   

   

   

而现在,刘昊然踌躇了半天,也没有停下来买烤红薯。

今年的冬天就只剩下干燥和冷了。

   

  

  

   

    

他要买的东西不多,也就一人食的份,而且他根本懒得下厨,估计以后还是会靠外卖度活。付钱排队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助理打来的,先是日常关怀了他的生活,话题兜兜转转绕到重点上。

“那天看你情绪不高就没说。”助理说:“在停车场的时候吴磊问我,去年你带他去买的那个什么什么点心哪儿有卖的,他找了半天没找着,快过年了想买点儿备着。我哪儿知道你买的什么点心,就直接说我不太清楚了。你看看要不要你跟他说?我没他的联系方式。”

“……好。”他把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等收银员扫码。

挂了电话后他出了会儿神,直到收银员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刷卡付钱。

    

    

    

   

    

吴磊每年会在学校呆一段时间准备期末考试。刘昊然毕业后就很少回顾校园生活了,他以前没怎么去过北电,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吴磊带他进去的。就是地主家没余粮的那个冬天,北京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外面纷纷扬扬,他们两个哪儿都没去,在宿舍里打了一下午游戏。校园网慢得不行,吴磊不停延迟,最后一扔鼠标,懊恼地倒在床上,拿出本书盖在脸上,“我还是复习吧。”

“行,”刘昊然也装模作样地从包里掏出本书,“我陪你复习。”

吴磊凑过去一看,哪是什么书,分明是不知道从哪儿塞的一本宣传册,某某楼盘惊爆首付价之类的。他“呸”了一声,说:“得了吧,我这门要是挂了就怪你。”

“人在宿舍坐,锅从天上来。”刘昊然盯着售楼宣传册看了一会儿,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商量个事儿呗。”

“怎么啦?”吴磊也无缝接戏,压低嗓音,像秘密接头。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起来特别傻气,一时没忍住,一起爆笑。

“哎说正经的,”刘昊然笑得喘不上气,拍了拍吴磊的肩膀,“等你考完试,去我那儿住怎么样?或者现在去,考试回来考就行。”

吴磊还没思考这本质问题,先担忧地问了句:“现在你家能住人吗?”

“……呃。”刘昊然被问住了,抓了抓头发,“物业费倒是一直在交,但电费水费没再充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可能也没了。到时候去买也来得及。你要是定了,我明天就找一位家政去帮忙收拾收拾。”

吴磊想了想,揪了会儿床单,委婉地问:“你酒店不住啦?”

“你这话问的,”刘昊然一看这情势,当机立断,搂着吴磊在宿舍床上横着艰难地滚了一圈,“你都来了,我住什么酒店啊。”

特别中听,吴磊觉得心里被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慢慢到达眼底,他眼睛好看,弯起来的时候卧蚕漂亮得紧,他凑过去在刘昊然唇上咬了一口。

“答应了?”刘昊然挑了下眉毛,低头蹭了蹭吴磊的额头,“不带反悔的啊。”

    

   

   

   

   

钥匙是他们在从超市回去的路上配的。刘昊然的家是最普通的防盗锁,一把钥匙就能登堂入室。小区安保措施很好,虽是如此倒也安全。

北京一年四季有三季风都大,正巧还赶上下雪,又正值一月份,风刮在脸上刀割的疼。街口遇到一个配钥匙的小摊,这种流动性摊贩一向可遇不可求,小三轮车兼着修鞋修自行车配钥匙等活计。这件事谁也没有提,看到了就过去了,钥匙样板在磨具上打出一模一样的形状。

当时他们出名,但有着谜一样的大无畏。冬天是他们逃离镜头的最佳时节,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就像最普通的两个大学生。

      

   

   

刘昊然家里暖气很足,卧室里安了投影仪,吴磊捣腾了半天才把线路重新接上,他随便选了个片子看,盖着被子,抱了个抱枕。

“磊磊,”刘昊然进来喊他,“去洗个澡吧。”

“热水器修好啦?”吴磊按了暂停,从床上爬起来。

刘昊然无奈地叹气,推着他的腰往浴室走,解释着:“本来就没坏,我就是忘了怎么开。多亏我当时和我妈选了一样的热水器,本来想问问她,结果大晚上打电话过去是我爸接的,因为这么晚了还没睡,他训了我快二十分钟。”

“辛苦辛苦,我验收下成果啊。”吴磊进了浴室,过了会儿探出头,眨巴了下眼睛:“你洗了没,要不一起?”

“你先吧。”刘昊然郁闷地说:“不知道热水够不够俩人的。”

   

   

    

事实证明,热水不仅够,而且温度十分喜人。吴磊在快洗完的时候大呼小叫地让刘昊然抓紧进来。

“这水温特别好,你赶紧,省得等会儿调半天水。”吴磊走出浴室,到镜子前擦头发。雾蒙蒙的,热腾的水汽混杂着沐浴露的桃子香,“你怎么买了桃子味的沐浴露,粉粉嫩嫩一大瓶,吓我一跳。”

吴磊身材好,宽肩窄腰,人鱼线收到浴巾下面,刘昊然从后面搂住他,咬着肩颈那块皮肤不松口了。

“买一送一赠的。”刘昊然含含糊糊地说。

“松口。”吴磊被刘昊然亲的痒了,笑着躲开,“磨牙呢?”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就从了吧。”刘昊然直接把他拖回浴室里,地面湿滑,吴磊一个趔趄差点儿和刘昊然一起撞到墙上。

最后当然没在浴室做成,发挥空间有限,他们折腾了半天湿漉漉地滚到床单上,投影仪被顺手关了,刘昊然吻他,吮着下唇,舌尖抵着齿列,是温柔的潮水。

     

     

     

完事以后,吴磊趴着喘了会儿气,翻了个身,又觉得冷,就钻回刘昊然那里。

“幸亏暖气还行,要不咱俩都得感冒。”

“那也不能睡湿的床,”刘昊然搂了好半天才终于舍得坐起来,从柜子里拿了备用的床单和新被子:“我先把这两个换上吧。被罩明天再说,我最烦套被罩了。”

吴磊懒洋洋地帮忙把换上的床单褶皱抚平,听到这句话深感赞同:“我也是。”

      

     

     

     

     

刘昊然从超市拎了东西回来,站在厨房门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家点心店的定位发给吴磊。那是个胡同小店,七拐八拐的,且没有分号,胜在口碑真的很好,开了二十几年,周遭住户都时常去那里买点心。

“你想吃什么,我买了寄给你。”刘昊然看着编辑框里的消息,犹豫了半晌,还是重新输入一句:“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吴磊那边一直是“正在输入中”,刘昊然也没等,把手机放在一边就去收拾冰箱了。

   

    

   

   

     

他买了不少挂面,煮面作为长期独居必备绝技,刘昊然掌握得炉火纯青。后来吴磊有时候会生病,他就顺带着也学会了煮粥。

“清汤寡水,”彼时吴磊眼巴巴地看着一碗混着菜叶的白粥,“了无生趣。”

“等你好了就天天带你大鱼大肉,”刘昊然揉了揉他头发,“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前提是你把这碗喝完。”

   

  

   

    

   

刘昊然收拾完冰箱,发现那边已经回复了,短短的三个字,试探般的小心翼翼:“方便吗?”

“来吧。”

  

   

   

    

      

没想到吴磊说来,就真的来了。

刘昊然吃过午饭,躺在沙发上看剧本,公司帮他筛过一轮,把留下的那些送到他这边,让他选个感兴趣的,期间收到新的微信消息,吴磊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他突然有点紧张,看了几页剧本什么都没记住。客厅里有个小型音响,是吴磊之前买给他的,摆在桌子上,是要充电的,前几天用没电了,怎么也打不开。刘昊然还以为坏了,坐在地上研究了半天,拿充电线去试着充电,在插座那边等了很久,发现确实能充上电才放心去吃饭。

刘昊然总是莫名其妙地在意一些细节问题,比如吴磊留下的一些小物件,他都没动过。一开始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懒,后来连助理都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

小型音响长期没有工作,切歌的时候会有短暂的几秒卡顿似的空白。刘昊然想,等会儿吴磊是不是要来家里呢,是烧点热水还是榨杯橙汁?还是热水吧,吴磊一到冬天肠胃就不太好。

  

   

   

之前他们两个商量着买了个小药煎,吴磊拜托吴悦帮他把药抓好,大包小包提着来刘昊然这里煎,苦味弥漫,俩人呛咳着去开窗户,外面朔雪,雪花差点儿被风卷着吹进来,最后打开了抽油烟机。

“会不会特别苦啊?”刘昊然把浓稠的药汁倒在碗里,纠结了好半天,才递给吴磊。

“又不是你喝,”吴磊喝了一口,苦的一激灵,咬咬牙一鼓作气仰头全喝了“快快快快快,糖呢???”

“这儿这儿这儿。”刘昊然从袋子里拿出备好的糖块,把碗接过来,等吴磊把糖吃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亲他,温柔的,安抚性质的吻。吴磊的唇上还留着很浓的药苦味儿,刘昊然心思三番四复,抬眼看见吴磊皱眉把糖嚼碎的样子都快化成一滩春水,人间烟火长夜远灯,他在小厨房里拥住吴磊,像留住北京漫长冬日里难得的春天。

刘昊然商量似的跟吴磊说:“别生病了好不好。”

      

   

   

   

      

吴磊应该快到了,刘昊然起身找热水壶,从柜子里翻出那个经久未用的药煎,已经落灰了。他冲洗了一下放回原处,吴磊确实不怎么生病了,或许有,只是刘昊然不知道,你瞒我瞒,瞒到最后也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瞒自己。

水刚烧开,吴磊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我在小区门口了,你下来接接我吧,太冷了外面,手都冻得打不了字了。”

刘昊然想了想,只回复了个简单的OK过去,他把热水壶取下来放到一边,又去卧室找了副手套。退出聊天界面的时候,他看到了昨天助理跟他的聊天记录,他没有回复的那一条孤零零的在主界面消息上。

“那你呢?”

刘昊然等电梯,有点茫然的想,那我呢?

遇到这事就是这样,演过多少剧本都没有用处,他之前也笃信着只见合久的分,不见分久的合。总有人说失恋是进步的阶梯,而他们早就在外人眼里不熟已久,此番更是理所当然地再不碰面。

他们好像都在找一些拙劣的借口,看起来幼稚却又像万全之策。吴磊借着要还他钥匙这个契机见他一面,他们说话了拥抱了,刘昊然差点儿就想留他了,但根源并不在这里,他知道半年多的冷静期彼此都不好过,他们两个接的新戏都驻扎在荒山野岭,信号微弱,就像与外界隔离。

当时县城离拍摄地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趁买东西的机会,把吴磊刚上映的影片看了。县城的电影院是以前的剧院,也被当做会议厅,设备简陋,座椅不太舒服,屏幕都很小,正值工作日,前三排就他一个人。

这部片子是要冲奖项的,是部文艺片。选角导演一开始也联系了刘昊然,希望他来试试镜。

“吴磊上午刚来,如果你来的话,最后不出意外应该就在你们俩之间定了。”选角导演和他合作过一次,但并知道他和吴磊之间的纠葛,只是顺口一说。

刘昊然在电话里道了歉,本来到嘴边的答应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他说他挺喜欢这部电影的,但档期实在撞得严实,不好意思,只能等下次合作了。

选角导演遗憾的不行,经纪人问他为什么没答应。

“没什么,”刘昊然打着游戏,“就是不太想去。”

   

  

   

而后来他坐在影院里,认真地看完了这部影片。吴磊的视角充满了偏执的独白,在镜头前一举一动是少年神气,却又凝着显而易见地陌生与距离。

他在一个长镜头里听到吴磊的声音,念着书中的一句话,月亮淹浸在海里,海面像干净的蓝绸透着淡薄的光晕。月亮没有消失,它只是融化了。就像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吴磊的声音带着春岁连雪的江南质感,声线缠着遗憾。

“而我爱你,就是想把你也拖进来,却希望你救我。*”

刘昊然总觉得这句话他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吴磊坐在出租车里,看到刘昊然的身影立刻打开车门跳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副棉手套递过去,说:“出门的时候顺便帮你带了一副手套,外面太冷了。”

刘昊然没有接,直到吴磊发现了他手里也有一副手套,才恍然大悟般地重新放回包里。

“我戴你这副吧,看起来挺暖和的。”吴磊自然而然地接过戴上,“我喜欢蓝的。”

过了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大冷天还让你出来。上次买的那个点心我姐说还挺好吃的,所以就顺便再买一点。”

手套上有个小图案,吴磊戴得急,图案歪了。刘昊然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帮他把手套戴正,手指碰到隔着一层厚棉的柔软掌心,有些不自然地缩回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看起来有点儿傻气,多年职业习惯让他信口侃侃而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了。

“没事。”他干巴巴地说。

吴磊笑了,眼睛还是那样漂亮,只是可能一直没怎么睡好,青黑的眼圈挂在下面,没有妆面的遮掩,在他本就很白的脸上更加鲜明。

“走啦走啦,”吴磊轻轻推了推他,“太冷了。”

    

   

   

   

    

那家点心店果然很难找。胡同里像迷宫,吴磊之前跟他来的时候,弯弯绕绕走了一大通,最后哪条路都没记住。

他们当时去买点心吃,提了一大袋枣泥馅儿的回去。店里暖气管道坏了,水从管里流出来积了一地,冷得不行。吴磊半只脚都要踏进店里了,被刘昊然连推带拉地拽到旁边一家小超市门口。

“你感冒刚好,”刘昊然说,“可让我省点儿心吧,别再重感了。”

吴磊眨了眨眼,用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段子打趣:“点心,什么点心?”

“唉,”刘昊然绷不住,笑了,露出小虎牙,他给吴磊整理围巾,把小半张脸遮得严实,“生次病就瘦一圈,你不心疼我心疼。”

吴磊看见周围没人,趁两人靠的近,亲了亲刘昊然的小虎牙,摆摆手进了暖和的小超市。

点心店里人不是很多,在刘昊然之前是一对小情侣,两人挑挑拣拣,买了一大兜。刘昊然在后面,看点心标签核对馅料。店主刚给那对情侣称好了,回头看见他戴着眼镜穿的像个大学生,仔细的模样却像质监局的来抽查,还以为他也是给自家女朋友买的,就热情地指着几个模样精致的糕点。

这几种女孩儿都爱吃,刚刚那小姑娘还称了不少呢。店主介绍。

刘昊然看了看,主要成分是豆类。

“还忌口呢?”店主好奇。

“不忌,就是不爱吃……他不爱吃的多了,”刘昊然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那小祖宗。”

      

     

        

   

   

店还是那家店,暖气早就修好了,店主正在收银台后面包点心礼盒,看见刘昊然挺热情地站起来。刘昊然经常来买点心,所以脸熟得很。

“来啦,”店主看到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看了一眼,“哟,我还以为你带你那小祖宗来了呢。”

“……啊,”刘昊然有些尴尬,囫囵应了一声,“大姨,就按之前那些称一点儿吧。”

“等我包完这盒子。你们先转转,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一块儿称方便。”

吴磊跟在他身后,犹豫了半晌,才“啧”了一下,低声问:“小祖宗?”

刘昊然挑点心的手顿住了,瞥了他一眼,胳膊肘撞撞他,小声回:“……说你呢。”

    

   

   

    

       

“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冬天是什么,是像被低温拖长保质期的水果硬糖。

     

    

    

   

      

这样相处让两人都有些恍惚。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在一起了,赶着早恋的尾巴。十几岁有十几岁该操心的事情,忙不完的工作,没空打的游戏,学业成绩,每一秒相处的时间。

二十几岁有二十几岁可供烦恼的人生。他们分开的理由站不住脚,但多少也算情有可原,忙碌的工作和聚少离多,一方认为付出的换不来同等的回报。吴磊是刘昊然的吴磊,也是许多人的吴磊,他抓不住的时间总会有新的来填补。就像有时候对刘源这两个字感到陌生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当了太久的刘昊然。

吴磊喜欢的是刘源,跳脱出媒体和聚光灯之外的,生动的刘源。

所以他说:“算了吧。”

    

   

    

一时冲动后是漫长的思考。他们之间完全失去了联系,微信对话框已经被新的挤到了最下面。刘昊然有时候会想,症结出现在哪里?圈子里的感情向来缺乏稳定,聚少离多、矛盾误会,那些在外人看来像是八点档电视剧的情节,其实于他而言反而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连他那位大学四年情感史都没有空窗期的情圣室友,看得都比他通透。

“不合适,不合适就分呗,分了就找呗,找不着更好的就回头呗。”室友拍拍他的肩,竟有些不可思议,“感情已经是最简单的事儿了,你怎么还搞不明白呢。”

当局者迷,刘昊然想,他确实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成长总是伴随着失去,他的大无畏也随着一年又一年逐渐消磨了。

   

     

     

   

        

“我当时本来想和你好好谈谈的。”吴磊拎着袋子走在弯弯绕绕的胡同里,问,“……你还发烧吗?”

他没等刘昊然回答,直接覆手上去,比了比温度,才放心地继续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的。刚说出去就后悔了……但是怕你也是这么想的,说多了像强求……唉。”他说着说着停下来,停在挤窄的胡同里。今年冬天没有下雪,墙头上扎着浑浊透明的玻璃碎片。他被玻璃碎片反射的光刺激得眯了下眼睛,揪住刘昊然的衣服,如履薄冰般的,语气有些委屈,“我是怕你不高兴。”

刘昊然回头看他,心里轰然塌了一半,手里的食品袋坠着,勒的他指节疼。

“你说怕我不高兴。”刘昊然语气平静,“磊磊,那你呢?”

吴磊眼圈红了,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这久别重逢的称呼。

“我说了,我后悔了。”吴磊声音发堵,“我后悔了,行不行?刘昊然,当年什么都是我说的,在一起也是我说的,。我说算了,你就算了?”他声音很小,但听起来像碎片飞溅的瓷瓶,“你留一下我,我就不走了。讲讲道理好不好?”

刘昊然站着没动,沉默了会儿,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想过去抱他,但手刚伸出去,就又缩回来了。

“好,我们讲讲道理,”刘昊然说,“吴磊,你拿我当什么了?”

吴磊一下子哽住了,他想说的话全被这个问句打了回去,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刘昊然沉默地等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拎起袋子,问:“太冷了,你要不要先回去,我帮你叫车?”

   

   

   

    

   

这次以后,他俩水到渠成地再次断了联系。刘昊然每次一想到“水到渠成”这四个字能用到他俩身上,就忍不住想笑。他俩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分开也应当如此,看起来倒是有始有终,算另一层面的圆满。

他在家里闷了几天,把剧本读完了,敲定的两三本给经纪人发了过去,看哪个时间合适去试镜。

“消炎药吃了吗?”经纪人问。

刘昊然本就心不在焉地应着,听到这句话,差点儿本能地回一句:“萧炎?什么萧炎?”然而在马上冲出口时被狠狠压了回去。这是他和吴磊之前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幼稚的不行却乐此不疲。想到吴磊他才大梦初醒,萧炎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经纪人听到那边骤然地沉默,不放心地追问:“没事儿吧昊然?”

“……啊没事,”刘昊然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得有些思维发钝,“有点儿头晕。”

经纪人不疑有他,以为只是大病初愈,嘱咐道:“你多喝水,别老躺着,一日三餐都得吃。”

    

    

    

    

    

新戏安排了两个试镜,早上一场下午一场,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还要去赶一个之前因为刘昊然发烧而延后的棚拍。

早上的试镜结束得很快,路上也难得不堵车。他走的四环路,经过北电门口。正值中午吃饭的点儿,外面快递车排成一列,不时有步履匆匆的学生结伴出来取快递。

“北电在排大戏吧?”刘昊然透过车窗看着学校,“我看见服装车了。”

助理正在一旁核对行程表,跟杂志社那里发消息说会提前赶到。听到刘昊然的话,他分辨了一下这是问句还是感叹,然后小心地回答:“应该是,我看朋友圈有人发了。不知道今年排几台戏。”

刘昊然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别的。直到车开到了知春路,才又说了一句:“18级的都该毕业了。”

“是啊。”助理瞥了他一眼,知道醉翁之意哪在什么北电大戏,接话,“吴磊都二十二了呢。”

   

    

    

刘昊然当然知道吴磊二十二了,他在去年十二月份还纠结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要不要给吴磊发个生日祝福——当然最后也没有发成,据说吴磊在上海过的生日,请了一大桌朋友吃饭,吃完直接去唱歌,KTV包间里有个三层高的蛋糕,上面全是奶油。

他在朋友圈看到了照片,是吴磊发的,看语句间的混乱逻辑就知道跨过二十二岁门槛的那位被灌得不省人事,底下是一溜儿的祝福,有长有短,皆语句真诚。他俩圈子重合得厉害,几乎半个刘昊然的好友列表都出现在了吴磊的评论区里。

“生日快乐”,看起来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刘昊然而言却难到不行。微博上不能发,他们已经没有公开互动许多年了。私下发吗?刘昊然打开对话框,发现最近的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半年前。

最后还是没有发。

   

    

     

    

    

快到棚拍地点的时候,助理满面愁容地收起手机,说:“昊然,上午拍的是吴磊。他二月刊,你三月刊。”

是真巧。刘昊然下车时想。

上午的那场还没拍完,据说临时加了段小采访和录ID,刘昊然本着最好不要打照面的心态,没在休息室和化妆间多停留一秒,直接奔向洗手间。

刚推开门,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这巧合度,绝了。刘昊然心态瞬间崩塌。

吴磊在窗边,应该是在跟他妈妈打电话,四川话说的又快又急,最后是无奈地妥协:“好嘛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他手里拿着一盒什么,随着手的摆动哗啦啦地响。刘昊然很难能不受他影响,一听见响动就忍不住看过去。

吴磊挂了电话,回头看见刘昊然,有些诧异,又循着对方的视线落到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上,笑了,知道对方肯定又没戴隐形眼镜。

“吃吗?”吴磊把手里那根吃完,晃了晃盒子,“pocky,妆造姐姐给我的。”说罢好像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把盒子翻过来看了看,“好像是你之前代言过的……没再接了?”

“去年合约到了就没续。”刘昊然听他这么一说,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按洗手液洗了洗手。

“哦。”吴磊眨了眨眼,把窗户关上了,走过去,刘昊然没有回头,从镜子里看见吴磊,还没卸妆,穿着搭配好的衣服,闻起来像一块精致的粉扑。吴磊仿佛并不在意刘昊然有没有续约,只是再次扬扬那盒饼干,“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刘昊然手上的水还没有干,他寻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用的纸巾。吴磊从包装袋里抽出一根pocky,直接送到嘴边。

刘昊然也没纠结,顺着就咬了。

“我明天飞上海。”吴磊说,“一月底就得回北京,有个酒会。”

想了想,他又说:“那酒会你也得去吧……你去不去?”

刘昊然在脑中思索半天,才想起来那个酒会。一般业内在每年伊始都会拉一个聚会,用来正儿八经牵线搭桥的,多认识几个人也好说话,新的一年工作顺顺利利。去的人还挺多。

“看时间吧。”他选了个中肯的答案,转过身,面前的吴磊比镜子里的清楚许多。通过打光和镜头下拍出来漂亮的脸,在洗手间的明晃晃的光线里显得有些过分的白。

他们两个离得很近,但并没有觉得尴尬。吴磊穿的很薄,外套里面是简单的内搭T恤,手很凉。

刘昊然一瞬间想拥抱他。吴磊抱起来是很舒服的,他全身放松下来的时候,额头抵着肩窝,头发 就是软的,蹭着侧颈很舒服,像搂住春风。这是其他人从没见过的吴磊。

吴磊比他早早进到这个圈子里,家教严,又是著名的摩羯座,他人长得好说话也甜,讨人喜欢。然而却也因此像个坚果壳,敲敲打打半天,才能从缝隙瞥见内里。刘昊然用了几年才打开了能容纳一人通过的裂缝,舍不得看它再次合上。

他想起在胡同里吴磊说后悔,说怕你不高兴,说你留一下我,说我们讲讲道理。神情委屈地像冰淇淋掉在地上的小朋友。刘昊然那时差一点就妥协了,到底是不甘心作祟。安全感从来都是双向的,吴磊因为这个和他陷入持久且尴尬的冷战期,而刘昊然也有点儿贪心地想从吴磊那里得到这些。

他愿意翻九十九座山,却不会翻一百座山。

外面助理大呼小叫地喊吴磊的名字,吴磊应了,他抬眼看了看刘昊然,低下头勾住他的手。

刘昊然立刻紧紧地攥住。吴磊真的瘦了很多,颧骨明显,衬得脸部线条有种锐利。上镜是好的,但真的、真的——

“去吧。”刘昊然说。

吴磊点点头,手腕一抖,松开手,他唇上涂了提气色的唇膏,凑过去,亲了一下刘昊然的侧脸。轻轻的、一触即离,不带任何欲望的吻。都说人类最开始认识世界的方式是通过亲吻,吴磊从来没什么oral fixation,但遇见喜欢的却也热衷于用唇触碰。

几乎同时,刘昊然抓住吴磊的手腕,上面戴了手环,松垮地坠着。

“好好吃饭。”

吴磊愣了愣,眨巴一下眼睛,轻声说:“好的,我知道。”

刘昊然皱眉:“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么敷衍的。”

“那应该怎么办?”

   

    

   

刘昊然晚了半小时才出洗手间,吴磊已经拍完走了,摄影棚刚搭好,化妆师过去给他化妆,刚打量了一眼,就奇怪地问:“嘴怎么了?”

“……没事儿,”刘昊然抹了一把,有些心虚地错开眼神,残留的唇膏倒是都洗干净了,“最近上火,可能干裂了。”

   

    

    

   

    

这两个试镜都还挺顺利,如果不出意外,最后应该可以在这两个里面选一个。都是下半年开机。

全年工作行程从年初就已经开始填充了,他跟经纪人软磨硬泡要来了两个多月的假期。

吴磊给他发了消息,他参排了毕业大戏,是改编莎翁《无事生非》,一个中规中矩的剧作。刘昊然曾经看过中戏版本的。

“你别来了。”吴磊在微信上慢吞吞地打字,“你来了我紧张。”

“你还紧张?”刘昊然附了张表情包。

那边一直都是“正在输入中”,刘昊然也没等他,又发了句:“不去就不去吧。”

几乎是同时,那边回复:“留张票给你。”

唉。刘昊然躺在床上感叹,救救他吧,他都二十多岁了。

   

    

   

   

   

一月末的时候北京下了场大雪,洋洋洒洒,尽裹银装。主干道的雪没来得及清,被压的结实,布满灰黑的车辙印。

刘昊然是在酒会里捞到吴磊的,之所以是“捞”,倒有些偶然与意外的意思。吴磊当时喝的不成样子,胃里就垫了块小蛋糕,会场暖气充足,香水和音乐熏得他酒精上头。

长得好,会说话,蜜里游走,特别招人喜欢,从来不缺缘分,异性同性都有。就比如现在,他手里杯子都拿不稳了,周围搭讪的女孩儿却有增无减。

“我送你回家?”刘昊然几乎是挤过去的,他打断女孩儿的约会邀约,这看起来相当不绅士,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顺着吴磊的后腰揽过去,扶了他一把。

吴磊因为突然的碰触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挣了挣,等眼睛眯起来看清楚面前人时,立马撇下嘴角,说:“你还是先送我去洗手间吧,我快吐了。”

   

    

     

喝了多少,他自己心里也没数。总觉得喝得也不算多,后劲儿大而已。一到了洗手间,吐是没吐出来,一直干呕。刘昊然在身后抚着他的背,倒是一脸担忧:“能吐吗?别一会儿吐我车上了。”

吴磊眼泪都快难受出来了,听闻这话差点儿气绝,心想吐也要吐到你高定西装上。脑子里的百转千回最后由于酒精作祟归为一团浆糊,他硬生生气笑了,说:“你说不说人话了。”

“不错啊,”刘昊然蹲下来看他,给他灌了半杯糖水进去,“还能骂我,看来喝得不多。”

吴磊翻了个白眼,温水下肚后感觉好了不少。

“好了?”刘昊然见吴磊不干呕了,放心地站起身,摸摸他的脸,“做个选择,是吐我车上,还是那小姑娘车上?”

行吧。吴磊心想,这人就是专程来挤兑我的。

他也没犹豫,推门就走:“我吐小姑娘车上。”

刘昊然伸手就拉他,还没碰到,就见吴磊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门板上。

吴磊有点儿生气,眼角被刚刚的干呕折腾得红了一片,看起来平白生出几分难过,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就像当时胡同里的时候那样,却比那时候更认真。

“你问我拿你当什么了。”吴磊说,“我不做选择,我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选项。”

   

   

   

这是吴磊第一次把话摊开了说,情感胜于理智。一时间狭小的隔间陷入了奇异的静默,就像沉入了白噪音世界。在沉默中外面有人进来洗手,洗了将近五分钟,烘干用了五分钟。水流的窸窣和烘手机的嗡鸣交错着。

最终是刘昊然打破了沉默。他抿抿唇,无比认真地问:“你真不吐啊?”

“……”吴磊开始怀疑酒精烧了脑子的是不是面前这位,他忍了三忍,直到外面的那人终于收拾齐整推开大门出去了,才咬牙低声:“你是有毛病吗?”

话音未落,就先扑哧一下乐了。两人笑成一团。

看来他俩都够有毛病的。

  

   

    

吴磊难得那么记仇,到了停车场还絮叨:“你要是再让我选那些有的没的,我立刻上那小姑娘的车。”

“行了行了。”刘昊然把他塞到后座上,又拿了个抱枕扔他怀里,“气性那么大,我还没生气呢。”

吴磊也没搭理他,把口袋里房卡递过去,意指目标酒店,等到车从停车场驶出去后,扒着车窗看了看外面,路上的雪一层叠着一层,松软的白,他拍了拍驾驶座:“雪停了。”

“啊。”刘昊然应着,“雪停了。”

又是一冬。

   

    

   

  

  

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先吻的谁,浴室里被折腾的满地都是水,吴磊身后是滑腻的瓷砖,他被整个搂着,发梢滴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睫毛被打湿了,一缕一缕铺着。

刘昊然咬他的下唇,酒气还没完全下去,弥漫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骨头都酥了半边。刘昊然蹭着吻着他的耳朵,商量似的:“去床上,好不好?”

吴磊已无暇他顾,他的命门被刘昊然拿捏着,耳边尽是自己的喘,大脑混沌一片,只能听之任之。

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温柔地铺在床单上。身下暄软,像朵云。刘昊然整个人覆上来,床铺托着他们两个下陷。刘昊然从他的指节吻起,在腕骨上逡巡许久,趁吴磊猝不及防,贴上了他的唇。

吴磊不服气似地抬起身子,圈住刘昊然的脖颈就要冲着上面咬一口。虽然看似气势汹汹,当唇落下的时候却陡然放轻力道。他整个人又软又湿,像一碗热腾腾的甜酒酿。

  

   

   

“我明天早上想喝粥。”事毕后,吴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想了半天,改了主意,“要不生煎吧,你家里还有生煎吗?”罢了又舍不得那口粥,纠结的不得了。

“别选了。”刘昊然拿了干毛巾过来,把吴磊拉起来擦头发,尽心尽力,“这两样都要。”

“行。”吴磊想反正麻烦的也不是我,洒脱地一挥手,“粥我要放蜂蜜的。”

“豪华升级版五谷杂粮粥。”刘昊然把吴磊湿润的乱翘的头发压在毛巾下面,“油盐酱醋糖,一溜儿给你摆上,爱加哪个加哪个,满意吗吴地主?”

“一般般吧。”吴磊眯着眼睛,放松地靠在刘昊然身上,活像被撸爽了的猫。

可不就爽了吗。

  

   

   

   

    

早上刘昊然洗漱完去叫吴磊起床,看到的就是吴磊坐在床上一脸呆滞的情景,满脸写着我宿醉我头疼。

“起了?”刘昊然走过去,坐在床边,戳了戳吴磊。

吴磊眼神缓慢的移到刘昊然身上,再缓慢的看了一圈室内,问:“我早上是不是有事来着?”

“是,难为你记得。”刘昊然又戳了戳他,把衣服放到床上,“赶紧换,等会儿回家吃饭。你的豪华升级版五谷杂粮粥还没熬呢。”

吴磊揉了揉脑袋,下床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儿跌回床上,喝了一杯温水好歹能分清南北,洗漱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差点儿又眼前一黑。

“你……我真是……”吴磊深吸两口气,“算了,算了。”还好冬天穿得厚。

   

   

   

   

  

一路上吴磊因为宿醉后遗症保持了许久的沉默,等红绿灯时才深沉地开口:“刘昊然,昨天是叫什么……复合炮吗?”

“炮什么炮,没事儿吧你?”两人无缝接戏,刘昊然伸手摸吴磊额头,“谈恋爱的事,能叫炮么?”

吴磊“切”了一声,闭上眼睛点评:“扯淡。”

     

    

  

  

  

“今年北京挺暖和的。”

“是啊。前半个月挺冷,现在好像越来越暖和了。”

  

    

 

  

  

走到公寓楼底下,吴磊又不愿意上去了。

“不想去了。”他坐在副驾驶上,闷闷地说,“你家门锁都换了,我又没钥匙。”

“那把钥匙呢,扔啦?”刘昊然拍拍他的背。

“不然呢。”吴磊瞥了他一眼,“你都换门锁,还不能让我扔个钥匙了?”

“……”刘昊然极为糟心地看向吴磊,“那现在可真得换门锁了。”

吴磊眨了眨眼,没听懂什么意思,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欣喜从心底窜上来:“你没换啊!你又骗我!”

刘昊然拉他进单元门,紧紧地握着,生怕吴磊松手。

“你之前都说算了,还不能让我骗你一下了?真换了锁你怎么进去。”刘昊然见吴磊从口袋里翻出那把钥匙,叹了口气,“你不也没扔吗?”

“扔了我怎么回家啊。”吴磊坦荡荡。

        

   

   

昼短夜长,日光和煦,根本没有什么念念回首即灵山,他们摸索着进了家门,就亲成了一团。

“我留你,你别再算了。”刘昊然吻他的耳垂,“我们俩之间算不完的。”

“……好。”吴磊捏了捏刘昊然手心,“毕业大戏的票我给你留好了,你得来。”

“还有,我的豪华升级版五谷杂粮粥要放蜂蜜的,别忘了。”

“听到了吗?”

  

   

  

“蜂蜜蜂蜜,听到了。”

     

   

    

      

      

你是多么地好,像时时被等待;像山上的夜月,还有假日的吻。*

    

    

     

   

 

   

-FIN

   

    

*1:改自《鹤林玉露》罗大经。原句:“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

*2:《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

*3:《女孩子》海子

*4:《夜行客车》周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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